既然關系同中國社會是緊密相連的，那么它是什么意思，為什么不需要同儒家思想聯(lián)系在一起呢。我想，回答這個問題與其去查閱儒家經典，還不如多了解一些中國社會的特征。中國社會的最大特點是它的宗法傳統(tǒng)，這個傳統(tǒng)比儒家思想要早很多。所謂宗法傳統(tǒng)即強調血親、家族和宗族乃至于地緣和整個國家，個體往往被這樣的模糊的、擴大的群體所束縛。這意味著：（1）個體如果失去依賴，將無法獨立生存；（2）社會也不再發(fā)展出其他的組織形式；（3）家族功能取代社會功能，血緣和地緣為中心的關系網絡發(fā)達；（4）同鄉(xiāng)會、商會、幫會乃至于軍事力量等以此建立；（5）經濟形態(tài)與企業(yè)組織均帶有家族化的特征；（6）管理模式傾向關系化而非制度化。比較西方社會，我們發(fā)現，它們的個體性和組織性更加發(fā)達。個體與組織的關系是自愿加入和契約約定。但我們這邊是天然傳遞與關系依賴。前者重視規(guī)章制度，后者重視親疏遠近和人情與面子，由此產生的管理模式是完全不同的。由此，就中國人所謂的關系含義而言，它并不是指社會或組織內部的交流、交往、溝通、互動、友誼等內容，而是指向人們彼此之間的時間延續(xù)性是否存在。比如同樣是父母子女關系，西方人指向的是子女未成年時同他們的一段共同生活經歷，而中國人指向永遠；同樣是夫妻關系，西方人指向婚約、互愛互助，但可以分手，而中國人婚姻則指向好歹過一輩子；同理，在西方人看來，朋友、戰(zhàn)友、同學、同事、同鄉(xiāng)等是人生的一個階段，但中國人都賦予了它們長遠的指向性。更多情況下，這種時間上的長遠指向性在空間上是沒有選擇的，因為其中有緣分的力量和人情交換在里面。換句話說，我們通常說的交流、交往和互動等構不成中國人的關系特征。在西方，友誼也可以短暫，回憶共有一段好時光也就可以了，但中國人需要用更長的時間來考驗這個友誼牢不牢靠。

我想，這其中無所謂那邊好那邊不好，中國人會為難以解除各式各樣的關系而苦惱，西方人會為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而悲哀；中國人在組織內部更強調家庭式的忠誠，而西方人在組織內更強調按章辦事；中國人處事更加靈活多變（當然違規(guī)、拉攏和腐敗也隨著發(fā)生），而西方人則更加堅持契約和原則；中國人傾向通過關系網絡來獲得資源，而西方人傾向通過加入社團來爭取自己利益。工業(yè)化和工業(yè)組織是西方人帶給人類的文明形態(tài)，隨之而來的是判斷工業(yè)社會的好壞標準是西方人設定的，以他們的標準看中國人，或者讓接受這套標準的中國人自省，中國人毛病不少。反觀工業(yè)化和西方理性化的歷程，他們也有自己的問題。借用孟子的話說，五十步笑百步。大家半斤八兩，還是擱置爭執(zhí)，共同開發(fā)吧。


責編：江濤 來源：《管理學家》雜志社

作者：翟學偉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教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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